秋风送爽,凉意阵阵。各种农作物成熟后的芳香,随着阵阵秋风不时地扑鼻而入。好一处诱人的金秋,几只行将寿终正寝的蜻蜒。在萧瑟的秋风中,无力地扇动着它们那透明的翅膀,在梅岭河畔寻找着它们的葬身之地。历经了一个炎热的夏季之后,太阳似乎也有些疲惫了,它射出的光和热不再那样刺眼和灼人,只是给人以暖烘烘的懒意。就连那昔日欢腾、跳跃的梅岭河水,此刻也在默默地流向远方。偶尔有几尾打跳小鱼,时而溅起串串水泡。
沿着河道弯弯的梅岭河,我踽踽地向前走着。
按照于华姐所说,我找到了梅岭山东沟的老柞树下,从字迹斑驳脱落的木制墓碑中,我找到了德明舅的坟。坟上的青草已在秋霜的作用下,变得枯萎、暗黄。一个昔日铮铮铁骨的庄稼汉,就长眠在这里。望着枯黄的杂草,我陡然问想起了好了歌:世人都道神仙好。惟有儿孙忘不了,痴心父母古来多,孝顺子孙谁见了。生者有日,死者无期,儿孙虽在,荒草没冢。
树木低垂,河水静静,惟有山风在低吟浅唱。
我双膝跪地,打开提兜,点燃烧纸。如果这纸钱足以偿还我欠下舅舅的养育之恩,我宁愿在他的坟前烧上七天七夜。
一阵山风,将纸灰吹得四处飞扬,“那该是他来取纸钱吧!”我想。即使这纸钱真的能够补偿舅舅生前给予我的经济支持,那么,我对他在感情上所欠下的债务,是无论如何用这纸钱所难以抵偿的。目视着飞舞的纸灰,我的思绪又深深扎向记忆的泥土。我们这一代,是时代的产儿,但却不是时代的宠儿。三年自然灾害,十社会动乱.都与我们有缘。我,同龄人中的一分子,自然逃避不了红色风暴给我们造成的强行辍学。我所能遵循的只能是“农之子恒为农——耕者不变”的准则。
虽然当时我已有16岁,但从我的发育来看,一点也不像——瘦小枯干。迄今为止,我也分不清,那是遗传因子的作用,还是儿时的营养不良所致。
在队上。德明舅经常接我的垄,在家里,他更是不让我多干一点。
他每天总是第一个起来,把该做的一切都做完而且总要把小的庭院打扫得一干二净。“黎明即起,洒扫庭除”的传统生活方式,成为他一生的生话习惯。
进人冬季,他更是早早地挑着粪挑走了。总是能挑回几挑粪,除自家留用一小部分外,其余全部交到队里。
“种地不上粪.等于瞎胡混。”这句农家谚语.他总是挂在嘴边。
“小涛,早点起来,帮你舅干点.看你舅一天到晚累的。”一到早上,妈妈总是这样叫醒我。
“算了,孩子一天在生产队也够累的了,让他多睡一会儿吧……”只要舅舅赶上,他总这样去阻拦妈妈。
一到年节,他还要给我买上件新的衣裤,至于那些鸡大腿、瘦肉之类的更是不时放进我的碗中。
“你呀。总是护着他。”妈妈偶尔也嗔怪地说上两旬。
舅舅却报之以憨厚的一笑。
华姐他们也经常来看望舅舅。有时还把我领去梨花村小住几日。他们一看舅舅在这里一切都很好,也就放心了。
古书中用“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”来描写那些男耕女织的农家生活,可用在舅舅的身上是远远不够的,应该说是“晨曦而作,黄昏而息”。
不知咋的,在队里劳动时,有一部分人叫我于洪诗。起初,我不以为然。名字无非是一个人的符号。可我发现。一经有人喊我于洪涛时,其余的人便会发出一阵嘲弄的笑声。从笑声中。我似乎捕捉到一点什么,甚至,有时收工前记工员公布公分时也故意地这样叫:“于洪涛八分。”为此,我去找杏花。
“杏花,他们叫我于洪涛,什么意思?”
杏花不答,只是一味地抿着嘴笑。
我感到纳罕,其中必有缘故。
人,往往都是这样,自己越是感到迷惑不解的东西,就越想知道它的原委。
“杏花,难道你也瞒着我?”
“知不知道能怎么的,谁愿意说啥就说啥呗。”
“杏花,你愿意看到我被别人嘲弄吗?”
她垂下了头。“这事你最好是不知道。”
“为什么?”
她抬起头瞟了我一眼,又把目光移向远方,“你叫我怎么告诉你呀?”她的样子很难为情。
“你——”我抓住她的手臂摇晃着。
“那得有个条件,”过了好一阵她说。
“只要你告诉我,什么条件都行。”我的心太切了。
“不许找人吵架。”
“就这条件?”
“能吗?”
“行,我保证。”
“人家都说——”她又有些羞于开口。
“说什么?”
她沉思了一下,“说于德明不是你舅,他是你的亲爹。”
是晴空中的一个炸雷,响在了头顶。我的脑袋嗡的一下,手从她的手臂上无力地滑了下来。我那周身的血液一瞬问凝固了,我感到体温在急剧地下降,我木然的程度不亚于几千年前的一具冷冻尸体。
不知过了多久。我的手变成了拳头。举在空中,“奶奶的,你们竟敢侮辱我的人格!”我狠狠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。
“你看,我说不告诉你吧,你非要知道。”杏花又急又悔地看着我。
“我要找他们算账,我要……”我吼着,是发疯地吼着。那当儿不啻是一头摇尾抖鬃的雄狮,更像是从古罗马的斗牛场中刚刚放出的一头斗牛。
“你——”杏花拽着我的胳膊,不知如何是好。
“你——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!”我拼命地甩开杏花的手,在夜色中,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狂奔着。
天,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,或许是在这小雨清凉剂的作用下,那离我而去的理智又渐渐地复归回来。
脾气受感情支配。感情受理智主宰。我毕竟受过教育,理智的堤坝终于拦住了感情上涨的水流。
“德明舅真是我的亲生父亲吗?”我问着自己,但又不能回答自己。
我蓦地想起了那天夜晚昕到的事情,一种从未有过的羞辱感?笼罩了我,我沮丧、懊恼、烦乱地向前走着……
雨,无声地下着,头上的雨水顺着我的前额向下淌着,我的心一亮。有了……
舅舅.即使你九泉之下有知,你也绝不会想到,一个曾经你对之有恩的人,也会在那动乱之秋,假借外调之举,去对您调查一番。如此荒唐的事件。只能发生在那荒唐的岁月。当今天我跪在你坟前的时候,我能解释得通吗?我们是不同的两代人,你们的人生悲剧,为我们这一代提供了人生价值结构的新观念,我们对人生、爱情、婚姻、家庭的思索、选择、组合、定位的幸福大厦,完全是在你们痛苦的基石上建立起来的。尽管如此,世俗偏见的霉菌不可能不侵人我的肌体,我一个父精母血的肉体凡胎,也许在呱呱坠地之时,就已带有这种霉菌来到世上,正是这种霉菌的效用。鄙夷的世俗之见在我的身上发作了。我加倍地、大把大把地往火堆中放着烧纸,宛如忏悔的一个基督教徒……
又是一阵山风。柞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。倘若树木有灵的话,那一定是它们致哀的声音、悲切的抽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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